横隔远洋数千里直跨亚美两大陆的友情

夏威夷大学 李英哲

(左为李英哲先生，右为邢福义先生)

      1980年代初期的武汉之行，让我有幸和邢福义先生奠定了四十年的友情和学术联谊。这四十年的友情不仅丰富了我的学术生活，也拓展了我的学术眼光。从邢先生的等身著作和学术言谈中，我看到了他踏实的学术基础，感受到了他异于常人的宽广思路。不过，对我个人来说，我深觉他最重要的特点是他的为人：无论他接触到的对象是熟悉或陌生的人，无论是老师或学生，他给人的感觉总是十分亲切和善，而且对人热诚关心。这也是我第一次接触邢先生，就觉得他是值得深交的原因。

      邢先生的逝世是汉语学术界不可弥补的损失，也使全球华语教育中缺少了一位领航者。对我个人和他的同事学生来说，我们更是遗失了一位良师益友。现在，我希望借此机会，用以前回忆我们相识为友的文章《横隔远洋数千里直跨亚美两大陆的友情》，聊以追悼和怀念我的良师益友。

      1980年和1983年，我有机会两次获得美国教育部派遣，作为美国中文教师代表团成员访问北京，上海等地。这也是我首次踏上中国大陆, 这片似而熟悉，却又陌生的土地。这是十分难得的契机。中国文革浩劫的终结和对外开放的氛围，促使中美双方开启文化交流的活动。

      1985年夏天，我首次带着家人探访中国大陆。离开美国之前，家人特地把长江三峡作为此行重点处所之一，期待亲身体验“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感受。由上海飞重庆，在经过难忘的三天三夜的三峡旅程之后，我们在武汉上岸，写下了“有缘千里来相会”的第一页。到达武汉以前，三日的三峡之游，对我们两个稚女，不管是两岸绮丽的山水或船上冲澡的黄水，都是首次奇特的体验。上岸以后，很多亲切友善的陌生人，甚至卧榻顶上垂下的大圆蚊帐，都使她们愉悦并惊叹此行的奇遇。

      我个人的惊喜，除了立即遇见那么多亲切的同行，以及友善的眼光以外，就是第一次同一见如故的福义兄温暖的握手。他的温文儒雅和带着微笑的眼光，马上缩短了初见的距离感。在他出现的任何场合，马上就会有很多师生群集在周围；于是，这给了我一种感觉：他是众星拱月的中心。直觉告诉我, 这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学者。初识相聚的时间虽然短暂，但从见面那一刻起便奠立了长久友情的基础。

      那时，第一件值得回忆的事情是：我请福义兄推荐一个优秀的研究生给我们。他立即应允，并推荐了徐杰。徐杰确实不负老师的期望，由夏威夷大学，马里兰大学，新加坡国立大学，华中师范大学，最后在澳门大学立足，今天已经是国际上享有盛誉的知名学者。

（徐杰教授）

      当然，自那以后，诸如储泽祥教授推荐了肖旸（现任旧金山州立大学教授），而福义兄也继续推荐了像萧国政、卢卓群、陈恩泉、黄永坚等老师到夏威夷大学从事客座研究。从此，武汉和夏威夷建立了连续不断的学术联谊，包括近年十来位访学学者，以及现在仍在夏威夷研究的汪国胜教授的博士后付欣晴老师。（20世纪80年代，北京语言学院的王还、吕必松、陈亚川、郑懿德、杨石泉等教授也推荐了不少好学生，如储诚志、王萍丽、田原等。吕叔湘先生推荐了后来到澳洲执教的徐家祯。由武汉，北京开始，夏威夷大学也很快接受了大陆许多大学的优秀学生。

      80年代初期，成功建立了重洋高山不能阻隔的学术关系以后，我个人最激动，最喜悦的大事就是福义兄答允莅临夏威夷大学担任客座教授，给我们的研究生开了一个学期的汉语语法课程。这在我们这个大学是破天荒的盛举。我们从来没有能够从中国大陆邀请到这样有名望的语法大家，亲自来我们大学授课。

      福义兄每次上课，都亲笔写好教课的语法大纲，让我们影印发给学生；讲座内容都深入浅出，举例解说，务必达到学生能够领悟的目的。由于千载难逢，我也抓住了这个机会，同研究生一起认真地听了课。从此三十年间，一直受益于他汉语研究大三角‘普-方-古’和小三角‘表-里-值’等的宏观思路。

      1989年10月，夏威夷大学主办国际汉藏语言学会议，我也抓住机会，再次邀请了福义兄和其他汉语语言学家，如朱德熙先生等到檀香山参加会议，让美国和其他国家地区的学者和学生能够听到他们的高瞻远瞩之见。福义兄的夏威夷之行，使我个人受益良多，他也给我提供了许多到大陆的机会，让我能够继续对他和大陆语言学情况提高并加深认识和理解。过去三十年之间，承蒙他邀请，我得以到武汉参加会议十次以上，并有机会在《汉语学报》上发表论文。

      他还支持深圳的陈恩泉教授启动双语双方言的研究，并且动用武汉的学术资源主办双语双方言国际研讨会十余次，使我有机会参加并发表论文，同时也大大激发了我在双语双方言研究的学术兴趣。

      由于福义兄的主导和推动，让我有很多机会在武汉，深圳，广州和其他地方能够和他见面切磋。他还促成了我在北京出版《汉语历时共时语法论集》。

      过去的三十年间，我们有机会相聚不下数十次，因此，重洋高山不能阻隔我们的友情，并不为过。

      通过他，我有机会了解大陆许多学术单位的研究情况，甚至参与他们的一些活动：像国家语委语言文字应用研究所李宇明，姚喜双等教授团队所从事的培训和测试等工作，社科院语言所张振兴，张惠英等教授的方言词典和方言地图的工作，澳门语言文化研究中心周荐教授等的社区普粤互动研究等等。

      通过福义兄，我还认识了武汉，北京，深圳等地的同行和领导，有机会邀请华中师大，语言文字应用研究所等单位，组织语言文化考察团体到夏威夷、洛杉矶、华盛顿等地参访。而且，当我从事大型研究项目，如大陆南方方言调查计划，以及编写华语媒体和广播语言网上课程时，也得以获得同行，如萧国政、卢卓群、黄永坚、郑懿德的支持。至今，同陈恩泉、黄永坚等兄从事两年的潮汕、漳泉，厦门一带方言调查的经验，仍使我念念不忘。当然，方才过去的这五年，有幸参加福义兄和周清海兄主持的中国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全球华语语法研究。

      对我和家人来说，长期生活在太平洋的小岛上，能够借着参加会议之便，到武汉、深圳、广州、北京等地远游，并且在会后顺游小三峡、赤壁、武当山、梁子湖、故宫、长城等名胜古迹，这些都是间接拜福义兄之赐。对我个人来说，我特别珍惜和福义兄三十年的友情，在于我很庆幸在后半生的生命旅途中，能够有这样一位志同道合的朋友，经常在各种场合见面相聚，一起做一些彼此觉得有意义的事，说一些彼此有感触的话。中国人常说“缘分”：它实在起始于宇宙间一种非常奇妙的巧遇情境。第一次巧遇可能仅是偶然，但是假如没有彼此有某种相同的感受，而期待继续发生某些机遇，也许就不会成为以后互相都有同感的“缘分”了。相信它必须是经过长期体验以后的感受。

      对许多福义兄的学生或仰慕者来说，他们最初可能因为景仰他的道德文章而接近他，向他学习；但是我相信，他们也是有了长期深切的感受以后，才会觉悟到他们能够获得这种机缘实在幸运。相信中国语言学界常提到的邢家军就是这样逐渐形成的。过去数十年间，他由南到北的学生和仰慕者，在学术的苍穹中，以无数的繁星围成了一个众星拱月的情景。这绝对不是人为力量可以形成的。我很庆幸自己能够成为其中一颗星。我也是由景仰他的道德文章，而见到他如何细心照顾长期卧病的夫人，体会到他如何关心提携学生同行，并亲身体验到他如何关注对待朋友，才慢慢感受到获得他友谊的可贵。现在，我们两人都已八十有余，垂垂老矣，可是我仍然期望，我们至少能再继续十年以上的友情。盼老天看重我们多年的“缘分”，而善待两个老人。

后记：

前些时候去信邢先生询问近况，未获回信，心中一直挂念，不能释怀。十几天前，突然先后由新加坡、中国港澳、中国大陆、日本、美国各地接到邢先生驾鹤仙游的噩耗，不胜唏嘘！邢先生仙游消息一出，立即驚動世界各地，可见他在全球的学术声誉之高，以及影响之大。

 我个人一直觉得中国80 年代开放时，就认识邢先生并成为数十年挚交是我自己的榮幸，而且也是我们从事海内外汉语学术交流中的幸事。邢先生是我生命中至好的老友。我们时时在横跨太平洋各地聚会的时候，无论做什么，都是我最喜悦的事。数十年中踏足世界各地，除港澳台，以及新加坡，武汉是我去得最多，也是最为留恋的地方。每次见到邢先生，他的笑容，他的亲切言语，使我如沐春风，是我最赏心的时候。邢先生对汉语学术界的影响深广长远，乃由于他宏观的胸襟，及细致的思绪。他很多重要观念，诸如汉语大小三角的研究基础、小句中枢说、复句主功能(因果-并列-转折)等等，我认为都是汉语研究中最精辟的见解。在推动全球华语教育中，邢先生更做了极大的贡献；和周清海先生等提倡了“大华语”的观念，出版了《全球华语大辞典》、《全球华语语法研究》等成果。由于邢先生数十年的辛勤耕耘，让我们看到在武汉，以及世界各地(包括夏威夷)，他所培养的众多汉语学术界青壮年学者，继续从事他未完成的使命。这是我今天稍微感到欣慰的地方。

      福义兄，盼您一路走好！他日地下有知，期待能再相见！

【李英哲教授】全球华语教研百人会荣誉会员。密歇根大学语言学博士，夏威夷大学2010荣退。客座台湾东海/清华大学,香港理工/城市大学。 美/新/台教育部/香港教育署顾问; 中国大陆/港/澳/台/美/加/澳洲/新/马等三十大学校外委员。美外语教学学会中文水平委会主席,美中文教师学会理事,世界汉语教学学会理事等。华中师大世界杰出华人学者。美中文教师学会终身成就奖。共时历时语法/方言比较,语言测试,网络教学等研究;获美教育部/傅尔博莱特/蒋经国基金会等研究费。参加中国社科重大项目全球华语语法研究五年。美/英/日/韩/新/中国大陆/港/澳/台等地出版8部专著及80篇论文; 60次受邀在这些地区数十学会作学术报告。

*经李英哲教授授权，全球华语教研百人会网站“故事与见证”栏目于2023年3月14日发布。

编审：信世昌 孟柱亿

编辑：郑丽杰